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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东方探案「比肩福尔摩斯的东方杰作惊骇悬念诡秘人性入坑推理佳选」

时间:2023-07-01 17:34:55阅读:385
佝偻画家“反正事情很麻烦,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她真是疯了,完完全全疯了……你说什么?不错,一直以来,她的脾气的确说变就变。只不过这次不是仅仅用一句变化无常就说得过去的,其中肯定有隐情,就连我都觉得有些害怕了。我跟你说,别看我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我是个相当普通的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虽然有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像是地痞流氓,偶尔说些吓唬人的话,干些吓唬人的事情,说到底,那些都不过是虚荣心

佝偻画家

“反正事情很麻烦,简直就是脑子有问题。她真是疯了,完完全全疯了……你说什么?不错,一直以来,她的脾气的确说变就变。只不过这次不是仅仅用一句变化无常就说得过去的,其中肯定有隐情,就连我都觉得有些害怕了。我跟你说,别看我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我是个相当普通的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虽然有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像是地痞流氓,偶尔说些吓唬人的话,干些吓唬人的事情,说到底,那些都不过是虚荣心罢了,真正的我是非常谨小慎微的。我不想被人轻易看穿,所以才会故意伪装成那样。鱼也好,昆虫也好,越是柔弱无力的动物,越是会把自己伪装成张牙舞爪的样子。你难道不觉得我跟它们差不多吗?确实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地痞流氓,而且还动不动就说狠话吓唬人,但是实际上,我的内心是极其小心谨慎的。你不也曾经说过嘛,说我就是个人来疯,就喜欢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的恶习……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说来说去,就是一种爱好罢了,并不能代表我的本性。所以说,在那些旁观者看来,可能会觉得是放荡不羁的行为,对于我而言,心里面其实是有分寸的。也许有时候一不小心,有可能会面临触犯社会道德底线的危险,但是每一次我都能够及时回头,这种小菜一碟的事情,我还是能够办到的。但是,要说到那个家伙……对于那个女人来说,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她的眼中,什么所谓的道德不道德,统统都是摆设。真是让人头疼,简直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喂,听见没有,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呢?我费了半天力气,说了这么多话,你竟然跟我说不明白?你平时不是老夸自己,说你的感觉如何如何敏锐吗?”

听完仙石直记的话,我先是呵呵地笑了笑,接着便点着了一支手工卷制的香烟,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顺便观察了一下醉眼蒙胧的他。我心里面很清楚,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态度越是显得镇定自若,对方就会变得越来越迫不及待。然而,不知道今天是因为什么缘故,直记与往日表现得截然不同,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焦急的神态。怎么回事?看来这家伙今天的确有些无精打采啊。

“即便是感觉再敏锐的人—事先声明一下,我可不是感觉敏锐的人—感觉敏锐的人或许真的可以从一堆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当中,提炼出某些有用的东西。但是,对于从喝醉酒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胡话,你越是想认真把握,到头来越是会让自己吃苦受累,最后反倒把自己弄得比傻子还要傻。”

“我喝醉了吗?看来我……哈哈哈,真的是喝醉了。从刚才一直喝到现在,的确喝了不少酒呢。”

直记把带过来的三得利倒进玻璃酒杯当中,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由于喝得晕乎乎的,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以至于一杯酒竟有半杯都洒到了桌子上。这瓶酒本来是他作为礼物带过来给我的,现在竟然被他自己喝得差不多了。总之,对于眼前的这个人而言,像今天这样一蹶不振的状态,还真是很少见。

“话说回来,事情的大概你应该清楚吧?你肯定能明白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要说明白,也大概能猜出八九分。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指的就是八千代,对不对?”

直记用那双醉醺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从他的眼神当中,我感觉到了某种异常的可怕气氛,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冷战。那双长得酷似渔网网眼形状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酒精的作用下,就好像是撒了一层云母粉末似的,正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然而,就在云母的光泽之下,我分明感受到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异样的恐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看来这家伙并没有真的喝醉……我立刻警觉起来。直记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神态变化,赶紧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又朝酒杯里倒起了威士忌。

“你说得没错,就是那个女人。据说,这次她准备结婚了。”

“八千代今年到底多大年龄了啊?”

“二十三……不对,应该是二十四了。”

“二十四岁的话,也不算早了。人家打算结婚,应该说是件喜事呀。到了这个年纪,结婚嫁人也很正常。”

“是的,确实如你所说。不过,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

直记一脸凝重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但这种事情就算跟我说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你还别说,这件事情,我还真的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情,才特意到你这儿来的。你会听我说吧?就算你不想听,我也非得跟你说不可……”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要知道,仙石,你听好了,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八千代。虽然时不时地会从你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但是时至今日,我跟她从来就没有见过面。尽管我以前看过她的照片,知道她是个美女。除此之外,关于她,我实在是一无所知。既然如此,管她结不结婚,我为什么非听不可呢?”

“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直相信你啊。”

“我说仙石,你是认真的吗?”

“这还用说吗?你听好了,寅太,这是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情,无论是跟谁说,终究有一天是要说的。然而,我对一般的人实在是信不过。当然了,你屋代寅太除外。我相信你,估计你自己心里面也清楚。我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在没有我的许可的情况下,你是绝对不会向旁人透露哪怕一星半点儿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能够博得你的信任,可真是少有的幸事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向旁人说,是吗?”

“绝对不可以。关于这一点,在跟你说之前,必须得事先跟你强调一下。”

“你还是饶了我吧。求求你还是别信任我了。不信任我没有关系,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我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哈哈哈,那可不行。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嘴上说不让我说,其实心里面不知道有多好奇呢。我还不了解你啊?另外,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件事情,实际上还有一个别的原因。具体是怎么回事,等到时候我再跟你慢慢解释。这下可以了吧,寅太?下面我就要开始说了。”

仙石直记这个人就性格而言,在有些方面可算得上是偏执狂,头脑容易发热,只要是他愿意投入精力去做的事情,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会变得蛮横不讲情理,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一个劲儿地把想法强加给别人。而我本来就生性懦弱,面对他的蛮不讲理,最后总是屈服。事后有时候也会觉得后悔,觉得懊恼不已。然而,如果下次再遇到他,我还是会同样地被他的气焰压倒。

这次同样如此。虽然我已经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出了不情愿,但是直记依旧什么都不管不顾,径自把想法强加给我。

“话说回来,说到那个人……”话刚刚起了个头,他却突然换了一种口气,“算了,不说他了……对了,你听说过那件事情吧?就是去年发生在鲜花夜总会的那件佝偻画家被人袭击的事。”

我吃了一惊,将目光转向直记。一方面是因为话题转移到了别的方向,另一方面是因为直记所说的事情确实很离奇。虽然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在我的脑海深处,始终觉得那件事很蹊跷。

关于那件事,在此还是先跟大家交代一下。

二战之后,夜总会犹如雨后春笋一般大量涌现出来,鲜花夜总会就是其中之一,地点在银座。我只不过是三流小说家,自然没有能力在那种地方潇洒地挥金如土,所以对鲜花夜总会其实并不是太熟悉。但是,根据我从直记那里听到的传闻,它在夜总会行业里似乎算是非常豪华的了。

“就算是在夜总会行当里,也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呢。好多夜总会以前其实就是末流的咖啡厅,即便现在生意也依然冷清。鲜花夜总会跟它们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首先地段选得好,就在尾张町往里面一点儿。刚开始只不过是把一栋被烧过的大楼一层给修了修,便开门营业了。不过,由于正好赶上战争刚结束不久,又经过这么一折腾,最后反倒成大气候了。要是放在现在,有建筑规划法之类的限制,任凭你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规模。建筑面积大,内部装修也相当讲究,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战败国会出现的东西—准确一点儿说,正是因为成天想的都是这样的东西,才会在战争中一败涂地吧……哈哈哈,无所谓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可没那兴致去苦口婆心地说教,去激昂悲愤地陈词。总之,在东京来讲,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在那里表演的乐队很棒,能够参加演出的人,也都是相当有水准的。当然了,与此相应,价格确实比其他地方要高出许多,简直是把人都当傻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仔细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经常去那种地方的都是一些在黑市上摸爬滚打的人物,有买的,有卖的,还有做中介生意的……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可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话虽然说得好听,但似乎直记去那个地方的次数比谁都多。

回过头来,还是说说发生在去年十月份的事情。案发之后,我集中查阅了一下当时的报纸,确定案件应该发生在十月三日。就在当天,一个女人走进了鲜花夜总会。这个女人大约二十岁,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目击者众口一词地如此说道。她的穿着打扮相当时髦,能在那样的时代有如此装扮的人,由此可以判断肯定是新贵阶层中的佼佼者。据说她的出现着实让当时夜总会里的女人们羡慕不已。

然而,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女人的昙花一现虽然引起了全场的热切关注,但后来当她东窗事发的时候,整个夜总会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地描述出当时她所穿的衣服。有人说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皮外套,有人却说她明明是穿着一件让人眼前一亮的粉红色外套。仅是外套就能出现如此差异甚远的回答,更不要说她身上其他衣物的款式了,答案简直是千奇百怪。不光是身上的衣服,关于容貌的描述也是如此。只在一点上,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那就是,女人绝对称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然而,要说到究竟是怎么个倾国倾城法,大家又各有各的说道。

有人说她下巴圆圆的,总体而言是位颇具现代感的美女。然而反对的人却说,她长着一张瓜子脸,属于古典美女。再说化妆。有人说她出现时浓妆艳抹,与此同时,又有别的目击者站出来说,好像她当时只是略施粉黛而已。世人总会从自己的角度来观察事物,的确不怎么靠得住。调查来调查去,没有找出半条能够说明那个女人真实身份的有效证据。

另外还听说,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当时有三个追随者。事情发生之后,三人受到了警方的严密调查。但是,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的线索却跟之前一样,依旧含糊不清。实际上,所谓追随者,不过就是三个年纪轻轻的大学生罢了,而且当时三人都喝得迷迷糊糊的,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工夫去过多地留意一个女人的穿着打扮。

三个大学生是这么说的:

“本来我们几个在银座的一家叫郁金香的酒吧里面喝酒。喝着喝着,那个女人就进来了……刚开始的时候,那个女人只顾着一个人喝闷酒。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她先提出来的,还是我们先打招呼的,说要不然干脆聚在一起喝得了。于是我们便跟她一起喝起酒来。那个女人实在是太能喝了,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喝了好多杯威士忌。后来大家喝得差不多都有些醉了的时候,那个女人让我们带她去找个更有意思的地方。于是,我们就去了鲜花夜总会。结账的时候,钱都是那个女人付的。她不光把我们在一起喝酒时的钱给付了,就连我们三个人之前的那一部分也都给付了。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那个女人肯定很有钱。”

负责调查的警察不厌其烦地反复向三人确认一件事:究竟是谁先提议说要去鲜花夜总会的,是你们提的,还是那个女人提的?关于这个问题,三人简直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回答完全一致。他们的供述如下:

“是我们提的。那个女人虽然是说过要找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去玩,但是最先提出去鲜花夜总会的确确实实是我们。在我们提议之前,她甚至似乎连鲜花夜总会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当时还反问我们那是什么地方。我们告诉她说是一家夜总会,她说舞厅她知道一些,夜总会还从来没有去过,非得让我们带她去见识见识。所以,要说她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为鲜花夜总会,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三男一女,一共四人,来到鲜花夜总会的时间是在八点钟左右。女人在此之前已经喝得有些醉了,到了之后又接着喝了不少。可以想见,在案件发生的时候,她早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就差没有倒在地上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佝偻画家蜂屋小市走了进来。按照当时和他一起进去的两个朋友不约而同的说法,蜂屋小市虽然也已经喝得醉意迷蒙了,但是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始终保持着矜持。而且,虽然小市有驼背这一缺陷,但是除此之外,单从外貌上来讲,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足以令人不适的地方。虽然驼背,但实际上小市称得上是十足的美男子。他相当注重仪表举止,总是穿着白衬衫,系着黑色的领结,西裤永远能够看见笔挺的中线,皮鞋也从来都擦得锃亮。蜂屋小市不仅仅是个家财万贯的有钱人,同时也是很有品位的时尚人士。

不过,当那个女人看到小市和两个朋友说说笑笑地走进夜总会大门的那一瞬间,她的脸色倏地变得异常起来—这是那三个大学生在接受讯问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所供述的内容。女人在看到小市的那一瞬间,就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似的,显得极其吃惊,整个人在瞬息之间便完全醒了酒,两只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唇不停颤动着。突然间,她刷地站起身来,就好像是在水中潜泳一般,晃晃悠悠地朝着小市的方向奔了过去。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那女人便喊道:“畜生,你这个畜生,今天我终于把你给等到了!”说着,女人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面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

面对眼前的阵势,小市就好像是被人抽取了骨头似的,瘫倒在了夜总会的地板上。

古神家族

说到这里,还是要先跟读者朋友们交代一下,以下我所要讲述的,是一连串惨绝人寰的杀人案。也许会有人嘲笑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会发生这么荒诞无稽的事情啊。不过,请大家听我说,这些杀人案还真的就像近代志怪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充满了噩梦般的诡异,带着灵异,展示着奸邪。不仅如此,它们还贯穿着家族之间的诅咒,散发着来自古代的气息。

故事本身是如此灵异与离奇,一旦追溯其由来,又会发现,它们是那么深刻久远,那么扑朔迷离。憎恶仇视、贪得无厌、迷信妄想、嫉妒悔恨……所有可怕的要素都紧紧地交织在一起。起初它们或许曾有过勉强平衡的时候,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平衡终将被打破,罪恶和欲念终将爆发。可以说,我要讲述的世所罕见、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就是爆发的直接结果。由此可知,如果真想追溯这些故事的根源,必定要回到那复杂幽远的古老岁月。不过,我们还是先从故事的导火线开始说起,那便是我们上面谈到过的、发生在鲜花夜总会里的佝偻画家遇袭事件。这个轰动一时、动机不明的案件,只是古神家族杀人案的开端罢了。

“你说的那件事情,我也曾有所耳闻。我和蜂屋小市虽然关系不很亲近,但也不是一点儿交道都没有打过。说起来,那天晚上我还在银座见过他呢。结合案情来考虑的话,正好就是在他去鲜花夜总会之前。”

“嗯,我之所以希望你能听我说话,这件事可以算是原因之一。关于蜂屋小市这个人,性格人品什么的,我估计你应该也知道不少吧?”

“不,我不大清楚那个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往。不过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个向他开枪的女人,据说后来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当场逃走了,是吗?”

“是的。从那以后便杳无音讯,看来是完完全全地逃出警察的视线了。”

直记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忽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他的脸。

袭击蜂屋的那个女人竟然能够全身而退,当场便逃出了夜总会。说起来,只能怪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两个朋友,也没能反应过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把开枪伤人的女人给拦下来。从此以后,女人便隐没了踪迹,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话题暂且回到那三个追随者身上。由于那天晚上他们也只是第一次跟那个女人在郁金香碰见,而且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至于郁金香的工作人员,也说那个女人是头一次光顾,所以不清楚她究竟是干什么的。当晚鲜花夜总会在场的客人当中,也没有人认识那个女人。

要说在这次事件当中最让人觉得不可理解的,便是就连被袭击的当事人蜂屋小市也说不认识那个女人。幸好女人射低了,蜂屋只是被击中了大腿,并不是致命伤。蜂屋说自己当时完全摸不清状况。

在这里,关于蜂屋小市的情况,尽我自己的所闻所知,先给读者朋友们简单地讲一讲。蜂屋是战后很快崭露头角的新兴画家之一,一直标榜自己是新思潮派。根据他提倡的观点来看,对于作为对象的实体无论采用如何精巧的手法进行描绘,都只不过是自然的模仿者而已。小说如果缺少了思想,就不能称之为小说。没有思想的小说,不过是用来消遣的文字罢了。绘画也跟小说一样,没有思想内涵的绘画,只不过是用来娱乐的绘画罢了。有很多人看完他的画之后,觉得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思想。据说蜂屋对此的解释是,说看不懂他蜂屋的绘画内涵的人,恰恰表明了他们思想的空虚贫瘠。

也许大家都看出来了,蜂屋绝对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说句实话,按照他的说法,很不幸,我也被归到思想贫瘠的那一类人当中去了。他的画从绘画手法来看,可以说属于前期印象派,而且这一特点非常明显。但是,他的绘画究竟想表达什么,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在他的画中,经常能够看到怀抱着恐怖的骷髅的女人、被大蛇紧紧缠住的可爱的孩子等形象。对于如此题材的绘画,蜂屋特别喜欢起“人生之苦”“女人的神秘”等故弄玄虚的标题,而他自己觉得这正是他绘画的独到之处。或许这些处理方法在某些方面确实表现出了他的思想,但一定要我说的话,我总觉得对绘画做如此处理,恰恰反映出他只不过是一个很不成熟的通俗画家的本质。然而,蜂屋心里比谁都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一看到弄不明白的事物,便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正是对观赏者心理状态的把握,造就了蜂屋所谓的成功。

前面已经交代过,蜂屋身体有缺陷,是佝偻症患者。除了这一点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正常。我曾经有一次看到他和街头小混混打斗的场面,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力气极大。对此我没有感到吃惊,反倒觉得有些恐惧。蜂屋长得也和平常人有所不同,是那种脸上透露出淡淡哀愁的美男子。他没有艺术家应有的纤柔外貌,反倒长着一副迫人的体格。上天有的时候会跟人开一些小玩笑,对于蜂屋来说,一副佝偻的身躯,却配上了一张清秀的面庞。然而,正是因为上天的阴差阳错,他才成了大名鼎鼎的浪荡公子。如果蜂屋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残疾人的话,他肯定不会那样拈花惹草。同样,如果只是长得面容清秀,而没有佝偻在身的话,他也不可能成为玩弄女人的高手。矛盾有的时候反倒成了魅力所在。他称得上美男子,身体却有残缺,与此同时又是一个极其有力量的人。正是这些原因,各色各样的女人的芳心才会被他一网打尽。

有传言说,他是一个从来不在乎别人眼光、喜欢玩虐待的不折不扣的色情狂。对于这一传闻,我的的确确一点儿也不知道实情。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蜂屋就是这么一个人,以至于调查之初就连警方都不太敢相信他所说的话。他们怀疑那是某个跟蜂屋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因为心中的怨恨而对其打击报复。他们按照这一思路追问了很长时间。然而,无论怎么讯问,蜂屋都坚称不认识那个女人。他说在案件发生之前,他从来没有跟那个女人打过照面,连看都没看见过。如此一来,警方只好得出如下结论:应该是女人认错了人,又或者是女人当时喝醉了酒,正在发酒疯,以至于一时间精神错乱,导致了袭击的发生。既然警方的结论出来了,事情也就此暂时作罢。

“听说蜂屋在医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才出院。不过,这些事情和你刚才要说的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被我这么一问,直记露出了一副可怕的表情,笑着说道:“是这么回事,八千代不是说想要结婚吗,结婚对象就是蜂屋小市。”

我吃惊地望着直记。“这么说的话……莫非袭击蜂屋的人就是……”

“被你说中了,就是八千代。不过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的。关于鲜花夜总会事件,当时我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但是没太在意。只是觉得,一个不入流的画家,被人袭击也好,被人杀了也罢,跟我的生活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然而巧的是,上一次八千代跟我聊天,说要和一个姓蜂屋的人结婚,我才第一次有所察觉,向她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然不出所料,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果真就是八千代。”

说完之后,直记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大声地狂笑起来。一时间我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发笑,吓了一大跳,只好呆呆地望着他。我总觉得有种说不出口的厌恶之感,心里面堵得慌。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到底在笑什么……八千代之前和蜂屋小市到底认不认识啊?”

直记又是一阵大笑。“不认识。正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才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情呢?正是因为愚蠢至极,才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寅太,我刚才之所以笑,并不是因为觉得奇怪,而是因为觉得毛骨悚然。总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凉。在那天晚上之前,八千代就连蜂屋的蜂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见过面了。估计她连想都不会想到,世界上竟然还会有如此奇怪的人存在。”

“照你这么说,那为什么……”

“问得好。寅太,我今天想跟你说的,其实……是一段很古老的孽缘,是一个关于家族诅咒的故事。我说寅太,关于古神家族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一些吧?”

“具体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差不多都是偶尔从你嘴里听到的而已。我竟然连古时候的领主以及他们的子孙都不知道,真是遗憾……”

“不要装傻了。你应该知道古神家族有一种代代相传的遗传病—佝偻病吧?现如今,八千代的哥哥—一个叫守卫的家伙就是佝偻病患者。”

对于这番话,我有些吃惊。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跟八千代的袭击事件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但是关于古神家族成员里经常会出现佝偻病患者的事情,实际上我小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了。

我的老家位于冈山县与鸟取县的接壤地带,世世代代都是住在山里面的庄稼人。在旧幕府时期,那一带的领主就是古神家族,俸禄大约在一万零五百石左右。这个数字也就刚刚够大名的最低标准,但是到了明治[1]时期,古神家族还是跻身于华族之列,且至今承袭着子爵的爵位。与其说是古神家族,倒不如说是古神家族的领地周围,从很早开始就经常出现佝偻病患者。与其说是遗传,倒不如说是一种风土病。即便是到了今天,山里面的生活也非常不方便,更不要说在江户时代[2]了。那时的交通状况肯定更加艰难,再加上远离海岸线,人们几乎没有吃过海产品,碘的摄入极度不足,最后便造成了骨骼方面的异常。

“关于佝偻病这件事,我还真的知道一些呢。现在佝偻病越来越少见了,几乎很难再看见。不过,据说在原来的领主家族里面,这种病至今还在遗传。”

“说得对。那可是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而且是非常典型的那种,与蜂屋的病情很像。”

“不过,这些跟八千代……”

“你先别急,这不是刚开始要往下说嘛,但你听完可不许笑。不光是你,可能很多人都会说:‘现在不都已经是民主时代了吗,怎么还会有老掉牙的孽缘故事存在呢?’话怎么说都行,我管不了。我只知道,在所谓民主日本的角落里,的的确确还存在很多让人心困苦不堪、有点儿像志怪小说的离奇故事。喂,你在听吗?”

八千代是前几年去世的古神织部的女儿,是守卫的妹妹,比守卫小九岁。两人并非一母所生,八千代是二房所生。守卫的母亲很早便撒手人寰,八千代的母亲在生完八千代之后不久,便从侧室变成了正妻。她就是柳夫人,织部的遗孀,现在掌管着整个古神家族。

就在八千代快要降生的时候,作为父亲的织部子爵虽兴奋,但更多的却是担心。原因就在于,那时作为同父异母哥哥的守卫已经有七八岁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守卫隐约地显现出了佝偻病的征兆。因此,全家人对于八千代的未来很是在意,于是便将一直以来为家族服务的女算命先生请到了家里来,让她算一算八千代的命运如何。

算命的老太婆说:“请不要担心。大小姐将来一定不会成为佝偻,肯定能够健健康康、漂漂亮亮地长大成人。只不过……”

本来只要说到长大成人就可以,她却在后面加上了一句吊人胃口的“只不过”。

“只不过,大小姐将来的夫婿会是个佝偻。虽然说起来让人伤心不已,但是您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上天的安排,想靠人力去改变是不可能的。”

“这个死老婆子,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我非把她掐死不可。”直记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八千代不会成为佝偻,估计老太婆从一开始就已经心知肚明—只要看看八千代的脸就知道了,她绝对不是古神织部的孩子。”

我死死地盯着直记,说道:“那么,八千代的父亲……难道是……”

“正是我的老爹。哈哈哈,你不觉得有意思吗?古神家族世世代代都是近亲结婚,世世代代都会生出傻子呆子。我老爹就在此时出手,甘当种马,帮助他们家改良品种。”

直记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从这些可怕的话当中,我所能得出的印象只有“恐怖”两个字,它们在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心房。

在此之前,我就听说过直记的父亲仙石铁之进。据说,此人可不是一般地有能力,而是非常精明强干。按照喜欢暴露自身缺点的直记的说法,铁之进与柳夫人的关系从很早以前就超越了主仆的界限。等到织部去世之后,铁之进便俨然成了古神家族的掌门人。

“但是……”我忽然想到直记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段话,“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你好像跟我说过,你的父亲一直想让你跟八千代结婚,有这么一回事吧?”

“是有这事。”直记这家伙仰天长叹了一声,回答道,“但是,要是事情真的成了的话……你听我跟你说,寅太。我们家的那个老爷子,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就不考虑一点儿后果。他整天只想着金钱和权力,为了实现野心,哪里还会想到自己的儿女呢?所以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虽然日本现在号称民主之国,但是在边边角角的地方,依然会发生这样老掉牙的离奇故事……”

我没有办法完全相信直记跟我说的这些事情。或许八千代的确不是织部的孩子,但是她会不会也有可能不是铁之进的女儿呢?

仙石家族的身份是古神家族的管家,而且每一代都会出现杰出的人物。在好几代之前,大约是江户时代末期,古神家族的领地内发生了类似农民起义的暴动。当时有四个农民代表到江户上访,企图直接向将军状告古神家族。越级上访在当时是会被法律重重处治的,所以四人旋即被押解回了古神领地,并被古神家族施以枭首之刑。在我的老家,人们至今还将这四个农民尊称为四义士,并且为他们设立了神社。每年到了他们的忌日那天,都会举办盛大的祭祀仪式,以纪念他们的事迹。

被这件事情一折腾,人们都知道古神家族的管理出现了问题,以至于整个家族到了崩溃的边缘,很有可能会被将军解除领主之位。就在这个危急关头,直记家的也不知道是几代之前的先祖管家,将罪过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最后切腹自杀。这么一来,古神家族才逃过了那次灭顶之灾。

虽然听起来有些像是在说评书,但这的确是史实。劫难过后,古神家族当时的掌门人流着眼泪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听着,仙石一家人不是古神家族的下人,而是恩人。你们要永远记着我说的话。”

从此以后,这段话就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来。

无巧不成书,同样的事情在明治维新[3]时期又发生了一次。也不知怎么了,古神家族的主人大都老实巴交,这一点通过织部就看得出来。老实巴交的人一般来说都很缺乏正确处理事务的能力,明治维新时期那一代的主人也同样如此。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时代的大变革。这个时候成功解除家族危机的就是直记的曾祖父。不仅如此,此人似乎对经济学很了解,不但使古神家族平安地度过大变动,还为古神家族走进新时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是因为有了他,俸禄不过一万零五百石的古神家族才成功地跻身于华族之列,成为有名的资本家族。

时间一晃到了大正[4]时代,在整个社会大萧条的背景之下,华族当中的很多家族接二连三地破产,古神家族却再一次顺利度过危机。立下这一次救主奇功的正是直记的父亲铁之进。因此,进入新时代之后,仙石一家人在古神家族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

“古神家族前一任掌门人—已经去世的织部,也是一个典型的缺乏生活能力的人。因为他心理方面的问题,实际上从他还活着的时候开始,整个家族就已经处在我老爹的掌控之下了。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后院起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德川家宣虽是主人,但是却在间部诠房面前抬不起头,只好由着间部在其后宫任意妄为。[5]想来织部和德川家宣应该是同样的心情。我猜可能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柳夫人和我老爹之间的关系了。但对于八千代是我老爹的女儿这件事情,还真说不清楚他究竟知不知道。也许他知道这一切,但还是那么高兴,真心实意地疼爱着八千代。”

说了这么多,关于八千代为什么会对素不相识的蜂屋小市开枪这件事,依旧没有解释。不过,直记的讲述还在继续。

[1] 日本睦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868年到1912年。

[2] 日本德川幕府统治的时代,时间为1603年到1868年。

[3] 日本嘉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12年到1926年。

[4] 日本嘉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12年到1926年。

[5] 德川家宣(1662-1712),日本德川幕府第六代将军,间部诠房(1667-1720)为其近侍。

汝勿夜行

仙石直记还在继续讲述他们家可怕的孽缘故事。不过,在听他的故事之前,我还是先来说一下他跟我之间的关系吧。

直记的家族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一直是古神家族的管家。维新之后,他们依旧住在古神家族的宅邸里面,每一代的工作都是负责制定家族制度,操办家族事务。到了直记的父亲—仙石铁之进这一代,实际上已经居于整个古神家族统治者的地位了。

直记作为这样一位人物的儿子,在物质方面自然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从学生时代开始,他花钱大手大脚的名声就已经传扬在外。战后,很多有钱人因为遗产税之类的事纷纷倒台,古神家族却连毫发也没有损伤一根。据说由于凭借当地山上的杉树和扁柏树,甚至经济状况较之战前还有所提升。所以说,直记的花钱状况根本就不算什么事。一开始我想用挥金如土这个词来形容他花钱的状态,但仔细想想,毕竟家族的掌门人和家族的实力管家还是有区别的。直记虽然花钱很厉害,但从来都不是那种既大把花钱又大肆张扬的类型,在花之前总是会精打细算一番。从心理上来说,不愿意被别人算计、绝不多花冤枉钱的想法已经融入他们的性格当中去了。

我跟直记这个家伙是在学校里面认识的,我们就读于同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我从一开始就立志要当一名小说家,但是直记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理想不理想的问题,他想的只是找一所能够接收他的学校,能有书念便万事大吉。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学毕业之后,他也没有想着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每天只顾着晃晃悠悠地到处找女人玩。

前面也已经说过了,我的老家在古神家族统治之下的一个小村庄,世世代代都是贫苦的庄稼人。但是,自从明治时代末期,我的父亲离开家乡投奔东京之后,和老家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地少了。特别是等到我上大学之后,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可以说我和老家的缘分从此便一刀两断了。说到我自己,至今还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直记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他说他也一次都没有去过古神家族的旧领地。也许是物以类聚的缘故吧,再加上他知道我们居然还是同乡之后,便时不时地表达他对我的好意,在物质方面也经常帮助我。就我个人来说,对于直记这样的人,并没有特别地觉得他好,或者是觉得他不好。我的父亲是一名低级的政府公务员,家里面甚至觉得我上大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由此可见,我的生活其实是很困苦的,因此对于直记给予我的物质方面的援助,我是要感谢他的。

然而,就像我之前分析的那样,直记花钱是花钱,但是总让人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钱一旦花出去,一定要通过某种形式获得回报才行。每当想到这些,我便无法真正从心底对直记表示感谢,一次也没有过。不仅不会对他表示感谢,甚至还会想到他是如何地蛮横不讲理,如何地自以为是,如何地说变脸就变脸。而且他还喜欢故意向别人展露他的这些恶习。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人胆小怕事,狡猾势利。总之,要说起他的缺点来,让人反感的事情说都说不完。

既然他有这么多恶习,为什么我还没有跟他恩断义绝、分道扬镳呢?原因就在于,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小说家,我需要有人赞助我写作。一般情况下,我总是会尽量地压制住内心对他的不满和厌恶,最大限度地展示恭顺。直记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虽然明知道我心里不喜欢他,却没有跟我断绝关系。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他在利用我为他做某些事的时候,有诸多便利之处。特别是在替他处理被他甩掉的女人这样的事上,有我出面是再便利不过的了。所以说,在我和他之间,完全不存在所谓的友情。我们相互之间也并没有真心尊重过对方。特别是直记,他始终轻视我。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虽然我们已经交往了很长时间,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们两人今年都是三十五岁,都是属虎的。我的名字叫屋代寅太,正是这个原因。

说到这里,我跟直记之间的关系想必大家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吧。下面我们接着听直记说他的故事。

“下面说说八千代为什么要袭击佝偻画家蜂屋小市。”

直记已经把带过来的威士忌喝得底朝天了。在他那看不到一点儿血色的额头上,两根像蚯蚓一般的血管横亘在中间,越发让人觉得心里发毛。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继续说道:“在说出袭击的原因之前,还得先说说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八千代的哥哥守卫。守卫也是个佝偻,这我之前曾经提到过。他虽说是个佝偻,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奇丑无比。实际上,这个家伙还算是个美男子呢,风流潇洒,而且爱打扮。光听我说估计很难想象,要是你看到他的话,肯定会觉得他比我描述得还好看。在这一点上,他跟蜂屋小市简直是像极了。他比我小两岁,今年三十三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他身体上还是有残缺的,所以心理上很自卑,以至于性格有些古怪。他性格孤僻,并且实际上是个很阴险的家伙—他要是不阴险,反倒才奇怪呢。刚才说过,我们家的老爹只不过是他们家的奴才罢了,但是现在完全喧宾夺主,俨然是古神家的当家人了。不仅仅是老爹,就连我这个管家的儿子也经常欺负少主人,整天一副神气得不得了的样子。守卫看到这些,心里面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于是,他便把自己打扮成像是完全看破了红尘的样子,一天到晚只顾着埋头读书。其实我知道,这家伙的花花肠子可多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给我和我老爹来个致命一击。现在他正在悄悄地等待时机。还有,这家伙对八千代可是一往情深呢。”

我呆呆地望着直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随着直记的讲述逐渐深入,故事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刚才你不是说……守卫和八千代是兄妹吗?”

“从表面上看,的确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不过我不是说了吗,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说法而已。守卫是前妻所生的孩子,八千代是柳夫人的骨肉。再直接一点儿说的话,所有的人都知道,八千代根本就不是家族前掌门人织部的孩子,这已经是几近于公开的秘密。无论是从父亲方面算,还是从母亲方面算,两个人之间一点儿血缘关系都不存在。所以说,心生爱慕,成为夫妻,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当然了,这些都是守卫这家伙心里所想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更是激起了守卫对八千代的热烈感情,那就是算命老太婆的预言:八千代将来会嫁给一个佝偻。守卫这家伙始终坚信,老太婆所谓的佝偻夫婿肯定就是自己,而且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简直是太让人伤脑筋了。八千代之所以放出话来,说要和佝偻画家蜂屋小市结婚,我觉得原因之一就是想阻止执拗的守卫继续追求她。她肯定是想告诉守卫,算命老太婆的确是预言了佝偻,但那个佝偻不是你,而是蜂屋小市。八千代意在通过制造消息来让守卫警醒,让他就此作罢。”

仔细想一想,八千代这个姑娘其实还挺可怜的。

直记的父亲仙石铁之进,据说是想撮合直记和八千代两个人结婚的。但按照直记的说法,八千代是铁之进的女儿。所幸的是直记迟迟没有同意,要不然的话,就得发展成兄妹乱伦。那简直太可怕了。

另一方面,同样是哥哥的守卫一直对八千代情有独钟。虽然说守卫可能跟她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但是从户籍来说,那可是白纸黑字的兄妹啊。所谓前门有虎,后门有狼,大概说的就是现在八千代面临的境地吧。无论嫁给两个人当中的哪一个,都有兄妹乱伦的危险。被逼到最后,真的可能破罐子破摔了。听直记的描述,八千代是一个极其放浪不羁的女人。如此看来,她之所以要放纵自己,究其缘由,逼婚的事情是脱不了干系的。

“原来如此。不过,仅凭这些,还是解释不了八千代为什么会袭击素未谋面的蜂屋小市啊。”

“你可要听好了,下面我就要开始讲了。”

直记这家伙的口齿变得越来越含糊不清。不仅如此,因为刚才的那一大段话,他憋得都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然而,他还是拼了命地接着往下说。他两只眼睛里泛着蓝光,透着股奇怪的热气。渐渐地,谈话的氛围变得越来越诡异。看起来,他应该是真的喝醉了。

“实际上……”直记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活脱脱像是一条狗,“事情发生在去年夏天。八千代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信。她平时习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所以对家里面的人从来都不愿搭理。不过,对于我她还是高看一眼的。由于那封信的内容太过离奇,最终她找到了我,请我帮她看看,而且让我给她出主意。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已经回来了,最近我会去找你,与你完婚。就是这么几句话。信是从九州的博多发出来的,但是却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是不是有人故意恶作剧?”我立刻回答道。

“跟你的想法一样,一开始我们也觉得是恶作剧,还把那封信给撕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那封信要是留着的话,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呢。就在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她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次是从京都发出来的。信的内容稍微有些不同:你还记得那个预言者的预言吧?你必将成为我的妻子,这是你命中注定的。依然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嗯?”我不禁瞪大了双眼,“这封比上一封严重得多。后来怎么样了?”

“这次也还是给撕了。”

“这……不是太可惜了嘛。”

“嗯,现在想想,的确是挺可惜的,但是当时我们俩实在是太生气了。八千代看到信之后,整个人都要发疯了,三下两下就把信撕了个粉碎。接下来……”

“第三封信又来了?”

“对。不过,这次是从东京本地发出的,而且从内容上来讲,这次算是最可怕的。为了能够留下一点儿证据,我们没把信再撕了。你看,就是这封信。”

直记从口袋当中掏出来一个信封,四四方方的,是西式信封。正如直记所言,邮戳上果然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东京的字样。但是,除此之外,由于邮戳已经大部分模糊,基本上没有办法识别其他信息,而且也没有看到寄信人的名字。

“我能看看信的内容吗?”

“可以,你看吧。”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张信纸和一张用薄纸包着的照片。信的内容如下:

我来东京了。近几天会去见你。同时奉上我的照片一张。至于我的面貌,等见面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晓。

接下来,换行写着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

汝勿夜行。

我急忙打开那张薄纸,从中取出了信上所说的照片。乍一看,我吓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照片上的人是个佝偻,但是穿着打扮却很讲究,显得特别有精神。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苏格兰披风,两只手交叉着拄在面前纤细的拐杖上。由于披风的前襟是敞开的,能够很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装束:白色的衬衫,系着一只相当精致的领结。在我印象当中,蜂屋小市经常是这样的一身装扮。但是,这究竟是不是他,我也没有办法确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照片上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被胡乱剪掉了。

我吃惊地看着手中的照片。

直记在一旁开口道:“怎么样,能确定上面的人是蜂屋吗?”

“确定不了。只不过蜂屋平时的确喜欢这样装扮。猛然一看,的确很像他,不过……”

“话说回来,守卫那个家伙也经常把自己打扮成照片里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光从照片来看,其实和守卫的身形打扮也挺像的。”

直记的一番话说得我心中咯噔一下,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好一会儿,我都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直记的脸。我能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由于看不清真实情况而生出的恐惧正悄悄地爬上我的后背。在直记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我看到的是癫狂。

“这个有可能是守卫干的吗?”

“我不知道。没有办法断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不过,这种事情那家伙当然是干得出来的。那家伙阴险狡诈,啰啰唆唆,总是在别人面前演戏,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似的。而且从信的内容看,写信的人肯定对古神家族的情况十分了解。”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拿起了信,再次看了一遍。字是用钢笔写的。不过,一笔一画都非常工整,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打印出来的。

“笔迹之所以会如此处理,目的就在于掩人耳目。之前收到的两封信的笔迹跟这个一样吗?”

“嗯,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句话我不大明白……‘汝勿夜行’是什么意思?”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正是因为有这句话,才说明写这封信的人十分了解古神家族的内情。八千代有夜里到处游荡的毛病,也就是所谓的梦游症。这种事情,除了古神家族的成员之外,旁人绝对不可能轻易知道的……”

我再次咽了口唾沫。要说直记是故意准备的话,有了这些道具之后可谓是万事俱备了,简直是俱备得过了头。我偷偷地瞟了直记一眼,想看看他是不是因为我又上了他的当而满脸坏笑。看过他的脸,我的这一怀疑烟消云散。他脸上那癫狂的表情,是撒谎或开玩笑时绝对伪装不出来的。

“你有些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所说的确是真的。要说到古神家族的宅邸,那简直就跟鬼屋差不多。只要是古神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鬼魅。当然了,这其中也包括我。”

直记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一笑起来更加让人觉得瘆得慌。

“至于八千代为什么会在鲜花夜总会袭击蜂屋,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了吧。收到这封信之后的第三天晚上,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八千代撞见了蜂屋。直觉告诉她,写信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肯定是来会见自己的。一气之下,她掏出了包里的手枪,疯狂地朝对方开了一枪。这也是我最近才听到的消息。”

如果事情真的像直记所描述的那样的话,八千代当天看似很突然的举动,其实是有原因的。对于她来说,佝偻简直就是可怕的梦魇。有可能的话,她更愿意自己亲手把全世界的佝偻都赶尽杀绝吧。特别是在收到了那几封可怕的恐吓信之后没多久,竟然会碰到与那张照片上的佝偻极其相似的蜂屋。作为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头脑中只剩下佝偻二字。若是一般的软弱女子,或许当场便会晕厥过去。然而,八千代正恰恰相反,她已经完全气急败坏了,最终采取了极端的暴力方式。要说曲折离奇,这个故事的确够格。从开始到最后结束,环环相扣,悬念迭出。这便是发生在黑白颠倒的世界里的离奇故事。

“原来如此。现在终于弄清楚八千代袭击蜂屋的原因了。不过,说她要跟蜂屋结婚又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之后,八千代和蜂屋成为朋友了吗?”

“你说得很对。事情发生之后,通过看新闻报道,八千代才第一次知道有蜂屋这么个人。此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弄错了人。与此同时,她也了解到不少关于蜂屋的奇闻怪事,不知不觉间便对蜂屋产生了兴趣。八千代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就连这样的人也不放过。据说后来她还特意去医院看望过蜂屋。当然了,自然是打着蜂屋崇拜者的名号去的。”

我听得很是吃惊,眼睛瞪得溜圆。

“那也太危险了吧。要是被蜂屋认出来是袭击他的人……”

“八千代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据说她每次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总是会伪装出席。在她看来,现代的化妆技术是最便于伪装的。眉毛的画法、假睫毛的粘法、口红以及头发的颜色等等,都是可以变的。她可以把脸颊变胖,也可以变瘦,还可以像西方人那样让眼窝深陷下去,可谓想怎么变就怎么变。她对这方面相当有研究。她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在心理学上,应该叫双重人格吧。”

“原来如此。不过,像蜂屋这样的人,大概不是谁随随便便地想骗就能骗过去的吧。会不会他早已经看出了真相,却还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呢?”

“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

“说吧,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跟我谈了这么多,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让我替你办。”

“嗯,是这么回事,寅太。”直记突然直起身子,向我靠近,“告诉你吧,蜂屋这个家伙,大概在一周之前就已经住到古神家里了。当然了,是八千代邀请他过去的。只不过这家伙着实厚颜无耻,人还在古神家做客,就敢旁若无人地将八千代当作情人一般对待。就连我都早已经看不下去了,更不要说守卫,被弄得整天坐卧不宁。不仅如此,这两个佝偻还天天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照现在的情形看,这种争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情况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最近要出什么大事。别看八千代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她好像最近也变得有些惴惴不安了。虽然如此,毕竟还没有出事,所以也没法找警察,让警察解决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忽然想到了你,于是便把你的事情跟八千代说了一下。没想到,她听后非常兴奋,拜托我一定要把你请到家里去。女人可真是傻,她一听说你是写侦探小说的作家,立刻觉得你肯定就和小说里面的大侦探一样,是头脑特别聪明的人。哈哈哈。”

直记大笑起来,声音很大,也很可怕。无论他怎么嘲弄我,我都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说起来真是可怜,谁让我屋代寅太是个不受读者欢迎、可怜又可悲的三流小说家呢。

绿瓦宫殿

古神家族现在的宅邸位于东京市北多摩郡的小金井。当然了,本来他们家在市中心的繁华区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但是在战争中被烧了个精光。不过,在此之前,仙石铁之进就已经料到这一天终究是会到来的,因此将包括家具在内所有的东西,都提前搬到了小金井这边,市中心的房子几乎成了空宅。虽然房子在战争中被烧掉了,但实际上家里面的损失并没有多少。

小金井这边的房子是在上一代掌门人织部当家的时候建造的。说是别墅,但准确说来也是不得了的规模。光是建筑面积,往小了说,也得有三千多坪[1]。院子里头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由于宅院正好位于水源充足的地方,这个池塘与周围的井水以及善福寺里面的池塘都是同源的,源头每时每刻都有清冽的泉水涌出,于是便形成了这泓天然的池塘。再加上围绕池塘的武藏野的天然树林,使得古神家族的别墅就如妖异的幻境一般。

之所以说像妖异的幻境,是因为古神别墅的建筑风格与其他别墅有所不同。它将古典特色的江户样式和西方风格的现代元素融为一体,可以说是东西方的完美结合。这里既有与长罩衫和古典发髻相得益彰的和式房间,又有举办任何前卫的舞会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颇具现代创意的西式大会客厅。附近的人将这座庭院称为“绿瓦宫殿”,因为它的每一座建筑物的屋顶都铺着绿色的瓦。绿色作为深色系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给予了整个建筑群祥和宁静的氛围以及沉甸甸的厚重之感。

虽然如此描绘,但实际上此前我从未亲眼见过古神别墅,更不要说进去参观了。上面所描述的情景基本属实,但全部来源于直记,他有时候会跟我提起古神别墅。

第一次有幸踏进这座绿瓦宫殿的大门,是在跟直记谈完话,也就是上一章所记述的对话之后的第二天,日期是三月七号。正是在那天晚上发生了那起可怕的、残忍至极的罪恶事件。而我则像一只朝着油灯扑过去的飞蛾,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置身于事件中。

直记虽然说想马上就带我过去,但那天他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醉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住在杂司谷废墟旁边的一座古寺院里,既然他没有办法回去,于是我便安顿他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便领着我出发,直奔小金井。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在踏入绿瓦宫殿的那一刹那所看到的景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刚迈进大门,就碰到了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

绿瓦宫殿位于武藏野平原的中央地带,被长长的土墙所环绕。土墙被刷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在周围满是绿色的环境当中格外显眼,着实使得观者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土墙上开有一扇十分宽敞的大门。大门是古典样式,一看便知是古代大名才会使用的构造。不过,这扇门好像根本没怎么用过。巨大的铁锁挂在上面,沉甸甸的,愈发让人觉得沉重。

“咱们从那边进去。”

我们从大门前横穿而过,接着又转个弯,不久便见到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门。从这扇门进去之后,又是一道内墙,墙上又是一扇铁门。就在穿过这扇铁门的那一刹那,我们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怒号与惨叫。就好像是刻意等着我们到来似的,这一瞬间的所见所闻预示着一出巨大的悲剧的序幕即将拉开。

“那是什么?”

在进门的一刹那,我们两人瞬间定格在原地。

粗野的怒号声就好像是在告诉听者,院子里有一头凶猛无比的野兽。在怒号声中,间或又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声。不光如此,仔细一听,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啊,是蜂屋。那家伙在干什么……”

直记突然撒开腿跑了起来,我只好紧跟在他的后面。转过建筑物的拐角,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是古典的和式建筑格局,但融入了不少西洋风格,中间有一个三十坪大小的池塘。与前面提到过的天然水源的池塘稍有不同,这个池塘的源头在更靠里的地方,这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三个人正沿着池塘跌跌撞撞、慌里慌张地不停地奔跑。

跑在最前面的无疑是蜂屋小市,他的装扮一如往常:黑色的西装,系着领结,看起来还是那么气宇轩昂。只不过背后的那个肉瘤好像比以前更圆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个肉球在围着池塘滚动呢。虽然身体上有些残缺,但这家伙身手倒是很敏捷。时不时地,他还转过头去看看身后,拍着手大声地嘲笑着追他的人。

跟在蜂屋身后追逐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老人的打扮极为戏剧化,像是在出演表现古代义士大义凛然精神的剧目。他身材矮胖,满头白发,粗粗的八字胡直挺挺地翘在鼻子底下,穿着古怪,腰间扎着一条很宽的白色绸带。让人感到胆寒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日本刀,正高举过头顶,做出一副要往下劈砍的样子。我之所以会联想到拍电视剧,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日本刀吧。不用说,从外面就能听到的、像野兽一般的号叫声,就来自眼前的这个人。然而,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像嘴巴那么好用,跑的时候一直踉踉跄跄,险些都喘不过气来了,而且还时不时地被什么东西给绊一下,跑着跑着自己跌倒在地。每当这时,跑在他前面的蜂屋小市总会回过头来,拍着巴掌大声嘲笑他。

跑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想必是这里的用人。年纪大概四十岁,穿着一身号衣,看起来像是家里的花匠。

“老爷,老爷,不行的,别跑了,没用的。就算对方再怎么不懂礼数,也不能把人家给杀了啊。吃亏的还是咱们啊。老爷,老爷。”

“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要剁这个没有教养的畜生……我……”

“哈哈哈,有本事你就过来砍我啊。过来过来,往这儿砍。啧啧啧,小宝贝,看这里,看这里。你个大胡子,老色鬼。哈哈哈,看你那熊样。”

三个人的叫声此起彼伏,闹得简直不可开交。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有些傻了,感觉心惊胆战。然而,很意外的是,直记竟然没有一点儿慌乱的样子。

“我说仙石,这是怎么回事啊?”

“正耍酒疯呢。”

“耍酒疯?”

“我老爹每次喝醉酒,都要来上这么一场。这不是正好被蜂屋给赶上了嘛。年纪一大把了还是没个正形,实在是丢人丢大了。不过,也不能就这么由着他不管。拿着那么一把大砍刀,千万不能让他闹出什么事来。要说也奇怪了,那把刀本来已经藏起来了,老爷子不可能拿到啊……”

我们赶紧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近前。

就在此时,蜂屋这家伙可能是兴奋得过了头了。他一边嘲笑对方是个酒鬼,一边倒着跑,还时不时地拍手挑衅对方。没想到,一个不小心,他被树根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下摔了个仰面朝天。

趁此机会,后面的酒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一只蝗虫飞离地面一般,快速赶到蜂屋面前。面对着跌倒在地的蜂屋,他举起手中的日本刀,只听见呼的一声,手起刀落。

“啊……”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闭上了双眼。我似乎感觉到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银白色的弧线,随着那弧线的终结,鲜红的血液四散飞溅,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眼睛里。

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瞬间,我却听到了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紧接着蜂屋那令人生厌的笑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边。

睁开眼睛一看,蜂屋正蹲在水池旁边,一边盯着水池,一边拍打着双手,笑得前仰后合。不过,还是能够看出来,他脸上早已经吓得毫无血色。

水池表面泛着一圈圈巨大的波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波纹中心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脑袋。是铁之进老先生。那撇骄傲的胡子由于水的浸泡而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哈哈哈!怎么样?怎么样?大胡子!老色鬼!加茂河里的落汤鸡!这下子该醒酒了吧?”

“蜂屋!”直记大吼一声,声音严厉到了极点。

被这么大声一吼,蜂屋才意识到原来旁边还站着两个人。

蜂屋惊讶地回过头,朝我们看了过来。他看到我时,便很是怪异地皱了皱眉头。接下来,他目不转睛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打量了好久。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像是在告诉别人他什么都不怕似的,之后便朝对面走了过去。佝偻的背影圆滚滚的,还微跛。

蜂屋小市自从鲜花夜总会事件之后,除了佝偻之外,又多了微跛的毛病。

“源造,快把老爷拉上来。”

“哎!”

被水池里面的水一泡,老先生已经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不过,日本刀还是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面,虽然看得出来手上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当他看到儿子就站在旁边的时候,一瞬间露出了没有脸面见人的羞愧之色。

“屋代,咱们走。”

使我吃惊的是,直记并没有对遭难的父亲伸出援手。就好像是嘴里面有什么脏东西似的,直记呸的一声,朝水池里面大声地吐了一口唾沫,随后便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了。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怎么了,我忽然有点儿可怜起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来。

“怎么样,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说这一家子简直就是一群妖魔鬼怪了吧?一个喝完酒就耍酒疯的老爷子,两个争风吃醋的佝偻,还有一个夜里不睡觉到处游荡的女人。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你想不到的怪物。你看,站在那边的那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直记站在原地,抬了抬下巴。顺着他所示的方向,放眼望去,我看到了一间只在画中才会出现的、像宫殿一般的和式客厅。在客厅的走廊下,一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朝我们这边看。

“难道是柳夫人?”

“正是她。”

柳夫人是八千代的亲生母亲,那么年纪怎么也得过了四十才对。但是,在我看来,她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很显年轻。头发向后梳起,但是并未盘起来,典型的寡妇头。她穿着长长的白色和服衬里,外面套着紫色的和式外套。从服饰看,这一身装束非常合体。从长相看,她面庞清丽,颇有古典美女的气质。

面对着眼前的柳夫人,我忽然有了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1] 日本计量房屋和土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八千代与守卫

当时柳夫人的脑子里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样的事情。我们回过头来朝她望去的时候,她很快便躲开了我们的目光,转身面向水池。水池旁边,仙石铁之进正在源造的帮助下磕磕绊绊地爬上来。但是,柳夫人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自己可怜的情人身上。很明显,她还在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盯着我们两人。在她那美丽的侧脸上,忽然泛起了一抹像谜一般的微笑,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仔细琢磨一下她当时的神态,总觉得她给人留下一种微笑中带着淫荡、色眯眯的印象。

“喂,咱们走吧。”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直记忽然非常粗鲁地抓起了我的手腕,“这只老狐狸精……”就好像是要把令人恶心的东西吐出来一般,直记嘟嘟囔囔地说道。

虽然离开了柳夫人,我却还在暗自回味着刚才的一幕。转过和式客厅的拐角,我隐隐听见了钢琴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大。

回过神来一想,其实这钢琴声从我们第一脚迈进院子的时候,就已经隐约听到了。我还记得,特别是在蜂屋被树根绊得四脚朝天、日本刀劈头盖脸砍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好像是达到爆发点一般,钢琴声突然变大,搅乱了每一个在场的人的心。但这时,钢琴声已经不再高昂,转而变得平缓,像是在低声诉说,又好似在轻声叹息。

我们穿过门廊,朝客厅里面走去。一个女人侧对着我们,专心地弹着钢琴。我不得不惊叹,这张侧脸和柳夫人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当然了,柳夫人是古典美人,穿着打扮有点儿像歌舞伎里面的达官贵人的小老婆,而眼前的八千代则极具现代美女的气质。头发向上盘起,梳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插了一朵红花。眉毛修长,从侧面还可以看到长长的眼睫毛,不过似乎长得有些不太自然。嘴唇上涂着红色的唇膏,礼服长裙就像是燃烧着的一团火,也是红色的。看起来她似乎很喜欢红色,就连脚上穿的拖鞋也是鲜红色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没能掩盖住她和柳夫人的相似之处。在我看来,八千代原本的底子应该和柳夫人一样,都属于传统的日本式脸型。然而,通过高超的化妆技术,八千代已经将自己变成现代感十足的美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鲜花夜总会事件发生之后,有的证人说她是古典美女,而有的证人却说她绝对是现代气质美女。之所以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证词出现,我想不是没有原因的。由于欣赏角度不同,每个观者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就是八千代的脸,这就是八千代神奇的化妆技术。

走进客厅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旁边竟然还有一个男人。男人背对着我们,似乎倚靠着钢琴,两只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八千代的脸。那男人好像还时不时地说上两句,每当此时,八千代都好像很陶醉的样子,报以微笑。就连那微笑时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和柳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从男人的背影来看,我以为此人一定是蜂屋小市。这个人跟小市有着一模一样的身姿,而且在服装上也几乎跟小市没有任何差别。对于蜂屋小市这个人,我既羡慕他,又害怕他。如今再一次看到他,我实在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情绪。

直记紧皱着眉头,用一种好像是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一对如在画中的男女。直到现在,我还能够回忆起直记当时的眼神。那眼神留给我的印象,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看着旁边的直记,我感到一丝丝的阴冷从前胸传到后背,浑身不禁战栗了起来。我没法猜透当时他的心里正在想什么。那种火辣辣的眼光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是心头忽然掠过疑惑?

不会是轻蔑与嘲笑吧?不对不对,搞不好他跟我一样,内心已经完全被嫉妒所充斥。

直记忽然间发现我正在看他,赶紧慌慌张张地用力眨了眨眼睛,很快将脸转向了别处。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中掏出香烟,含在嘴里,又拿出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了火。打火机的声响惊醒了陶醉在二人世界当中的一男一女。

男人和女人就好像是各自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朝我们望了过来。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一直都认错了人。

男人不是蜂屋小市。虽然在身形和衣着打扮上和蜂屋极其相似,然而面容却相差很大。这个人也是个佝偻,和蜂屋一样,都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但是,两个人的美貌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与蜂屋小市那种恬不知耻、一上来就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感觉正好相反,眼前的这个人让人感到了他内心的脆弱与敏感,有一种一捏就碎和空虚、不安的神情。这只需看一看他的眼睛便可知晓。有点儿像是一条被虐待的小狗,小心翼翼的,甚是招人怜悯。不过,仔细观察一下便会发现,在他的战战兢兢的表情背后,似乎还藏着一种异常的情绪。就好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忽然间转过身来,反扑向追它的动物一样,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爆发出犹如闪电一般的杀气……

不用过多描述,这位肯定是古神家族现今的掌门人守卫无疑了。

“哎呀,你这个人真讨厌。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啊。什么时候进来的?”

八千代起身站在钢琴旁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俩。似乎是想掩饰羞态,我看到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心虚的微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从正面看到了她的脸。这一看可不得了,几乎完全颠覆了我先前的所有想象。本来我觉得她的容貌无论如何也逃不脱柳夫人那传统式美女的类型。然而,这一印象却在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反感觉她非常活泼,带着些许淘气。看上去她的内心世界似乎并不安稳,好像有一只美丽的小恶魔在那里欢呼雀跃。我当时想,也许白痴美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美女吧。

“噢。”直记爱理不理地回了她一句,慢条斯理地将打着的火凑到了香烟上。

守卫从钢琴旁边走开,朝着沙发走过去。从他那战战兢兢、不停颤抖着的背影,可以想象出在这个人的内心怀有太多的愤怒与不满。从刚才我在他的眼神当中探寻到的杀气,以及现在看到的可怕的痉挛来着,这个人乍一看似乎是个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家伙,但是实际上绝对是个可怕的、不折不扣的内心激昂的人。

“千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记连看都没看守卫一眼,而是一边注视着八千代的脸,一边用质询的口气向她问道。

“那个指的是什么?”

八千代皱了皱眉,轻轻地将脖子歪向一边。即便在这种情境之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甚至她的身体,仍然始终如一地微笑着。

“当然是我老爹那事。看看老爷子和蜂屋两个人丑态百出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件事嘛。”八千代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是在专注于很遥远的地方,“那件事情最初的确是蜂屋做得不对。然而,他要是早知道咱们老爷子的毛病的话,恐怕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他每次喝多了酒之后,都会对母亲死缠烂打不放。蜂屋这个人只要一喝酒,整个人就会变得没完没了起来。没想到他竟敢明目张胆地在老爷子面前,不是拉母亲的手,就是把脸凑到母亲旁边……当然了,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他的本意。你说这不是招人烦嘛。他就是喜欢做一些让人心里面不舒服的事情,别人越是不舒服,他反倒越觉得舒服。这个毛病真是让人讨厌。你也知道,母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是个人她都不会拒绝。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只要稍稍一献殷勤,她便会高兴得不得了。以至于到后来,她也竟然敢公然在老爷子面前跟蜂屋眉来眼去了。老爷子一开始好像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随着蜂屋的胆子越来越大,行为越来越得寸进尺,老爷子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说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真是越说越没意思……”

“千代,刚才说的这些,你都看见过吗?”

“是啊,刚才我也看到了呢。我看着看着,觉得实在是太过分了,便中途离开,到这里来了。直记,蜂屋的情况怎么样?”

那发问的口气,有点儿像是关心一只险些被人捏死的苍蝇是否仍然苟活在世上一般。

“嗯,反正后来没危险了。你帮帮忙,跟蜂屋好好说说,老爷子是个危险人物,如果没什么事情,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

“好吧,我会跟他说的。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他这个人是个人来疯,越是跟他说好话,他越是听不进去。还是不说他了,直记,你难道就不介绍一下吗,这位想必就是屋代先生了。”

“你猜得没错,他就是应你的要求前来的屋代寅太,算是三流小说家吧。屋代,这位是八千代。对面的那位是她的哥哥,守卫。估计我不说,你也早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只要看到那副身形,应该……”

话未说完,直记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算是对前一句话的收尾。我对他这种行为方式早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得在直记的笑声中,守卫的身体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对于任何人而言,被别人指出自己身体上的缺陷,都是一件忌讳的事情。直记自然了解这一点,他是在有意挑衅别人的忍耐程度。不得不说,就在此时,我是打从心底同情守卫的。只不过这一点直记不会了解,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这件事情会闹到如此田地。当然了,老爷子喝多了酒就会耍酒疯,这大家都知道。蜂屋这家伙干出这种事情来,也是他的一贯风格。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老爷子最近一直尽量少喝酒。就算要喝,也会非常注意控制酒量,应该不会喝多。大白天的喝酒更是少之又少。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

“不会吧,直记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今天是父亲的十三周年忌日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今天才会穿着那样一身衣服。只是老爷子看起来好像并不喜欢她那样的打扮。”

听完之后,直记只是眉毛朝上扬了扬,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对于母亲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心里面肯定充满了对父亲的思念之情,就算是对自己平日里的罪孽的一种救赎吧。但是,一旦这么做,却又会深深地刺痛老爷子的心。良心上还是有些过不去啊。就连老爷子这种人都……他可能觉得,母亲是在故意挖苦他,才会变得阴阳怪气的。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没有意思,最后干脆借酒浇愁。也许是觉得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于是他便把蜂屋叫过来,两人一起喝……结果就整出了刚才的那出闹剧。老爷子最近的醋意很是浓厚啊。”

八千代露出嘲弄的神情,鼻梁微微一动,淡淡地哼了一声。她弯腰坐在了位于房屋中央的桌子旁边,伸出一只手,从香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火借我用一下。”

直记正打算从口袋里面给她拿打火机,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八千代却根本没打算要,而是伸手直接将直记口中的烟拽了下来,把自己的烟点着了之后,二话不说地将直记的烟头随手扔进了烟灰缸里。

“要是真的说起来的话,母亲也有错。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令老爷子心里不高兴,但还是打扮成那个样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再加上跟蜂屋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也奇怪了,最近老爷子和母亲两个人的关系好像越来越差了啊。”

直记内心早已经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母亲虽说容貌显得年轻貌美,但是不管怎么说,终究年龄摆在那里。或许是想到了下辈子,想为下辈子积点儿德吧,最近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心里肯定在后悔。觉得自己跟老爷子之间的事……正因为如此,老爷子也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了。怎样,老爷子最近是不是常常莫名其妙地心情烦躁?”

“这些事情都好办。与这些相比,千代,我最担心的其实是那把刀。我老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把那把刀给找出来的?”

“那把刀是……”

“千代,你难道忘了吗?我老爹只要一耍酒疯,便会拿着那把刀到处胡劈乱砍一通,简直让人害怕得不行。正因为如此,你跟我才觉得有必要把那把刀给藏起来,藏到一个我老爹不可能找得到的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又被他……”

“这么说的话,也就是意味着在这个家里有人企图通过别人的手把我干掉。”

我们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蜂屋小市,他正从过道向这边走来。这个家伙刚才一定是找了个地方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打理得顺顺溜溜的。他这么一收拾,虽说是个佝偻,但古铜色的肌肤显得活力十足,绝对称得上是一表人才的好青年。看到他进来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偷偷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守卫。此时的他就像有毛虫爬到了身上似的,惊慌恶心得两条眉毛不住地抖动着。但是,他并没有站起身来离去,而是坚持坐在沙发上,将脸扭向了一边。

“蜂屋,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这个家里面的客人吗?跟家里面的人关系也都不是太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人想要杀你?”

“你说得对,就现在来说,的确是没有太深的关系可言。但也就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的事情吧,到时候咱们的关系想断都断不了。千代,你说对不对啊,你跟我……”

蜂屋竟然亲昵地称呼八千代为千代。我在听到这一称呼的一刹那,感觉像有条毛虫爬到了我的脖子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让人时不时地想吐。八千代只是轻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哼一声冷笑,接下来便仍旧继续吹她的烟圈去了。蜂屋的眼睛里突然间多了些许紧张。

“不过蜂屋,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家里面有人对你有所企图呢?”

蜂屋急急忙忙地将脸转向直记。“因为那把刀。”

“那把刀?”

“是的,就是那把刀。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跟千代两个人因为害怕出事,才会把那把刀藏到一个老爷子找不到的地方。我说得没错吧?不过,老爷子发怒之后发愁手里面没个东西当武器,便在房间里面到处翻了一遍,结果到最后,哗啦一声,打开了壁橱……”

“打开壁橱之后呢……”

“打开壁橱之后一看,那把刀正不偏不倚地躺在里面。我说,对于这一点,你们俩有什么解释吗?”

蜂屋小人得志一般奸笑着。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束凶光。蜂屋的目光好像是要将人看穿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打不开的窗户

“简直就是场闹剧。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有些滑稽。但那个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呢。老爷子要是没有摔一跤的话,我估计自己可能立马就被劈成竹篾了。仙石,你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直记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阴霾。与此同时,我似乎也感觉到一阵战栗,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肩膀。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老爷子发作起来,竟然会如此残暴。要是知道的话,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不清了。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知道保命要紧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应该都知道老爷子一发作起来就会砍人的事情吧。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不拦着我?”

“谁说没有拦你了。我们拦过你,但是拦不住啊。别人越是说你,你反倒越来劲儿,太得意忘形了……”

“但是,老爷子一喝酒就耍酒疯的事情,没人告诉我啊。”

“这件事情的确没跟你说过。毕竟就连我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刀竟然会跑到那个地方。因为当时认为老爷子不可能找得到,所以觉得你不知道也无甚大碍,才故意没告诉你的。”

“谢谢你的关心,千代,我真的是好幸福啊。不过,那把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就算没有老爷子撒酒疯的事,那也终究是危险物品,看看刀刃多锋利啊。会是谁把刀放到那里的呢……”

“莫非是老爷子自己找到之后,偷偷地藏在那里……”

“不会的,不可能。我老爹也对自己喝完酒便耍酒疯很是苦恼,正是他自己让我把那把刀藏起来的。所以说,即便是发现了那把刀藏在哪里,他也不可能特意把刀又放回到自己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

“的确是这么回事。而且……当时老爷子的表情可以证明这一点。也不知怎么地,他突然使劲儿把手里的酒杯给摔到了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像发疯的野兽一般,在房间里面来回乱窜。后来他走到壁橱前面,打开了拉门,发现刀就躺在那里。发现的那一瞬间,老爷子的眼神……就好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一般,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肩膀也开始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应该说,即便是老爷子自己也没有想到刀竟然会在壁橱里。”

“不过,我说蜂屋,”我一看没有人说话,于是便将自己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不管是谁把刀拿到那里去的,他应该都不可能预测到今天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不觉得吗,正是因为你的胡搅蛮缠,仙石的父亲才会喝完酒后又耍起了酒疯。像这种事情,就算是孔明在世,也万万不可能事先料定这一切的。”

蜂屋听了我的话,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哎呀呀,屋代先生又开始进行他最得意的推理了。从理论上来讲,的确如此。但是你要知道,在现实当中,就在今天,的的确确发生了这种事情。而且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差一点儿就成为刀下冤魂的人,就是正在跟你说话的我。一想到刚才的事,还是心有余悸。扑通一声,摔了个人仰马翻,接下来便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明晃晃的大砍刀顺势就跟了下来……当时我的脖子便凉了半截。大道理谁都会说。究竟是谁把那把刀放到壁橱里面的,这件事情必须得好好调查清楚。”

“仙石,你们把那把刀藏在什么地方?”

就在直记准备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走廊的门却开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从中露出脸。

来人年纪大约在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之间。身材微胖,体格健壮。身上穿着的外褂和裤裙很不赖。脑袋剃得光光的,显出几分男人的刚毅。即便如此,不知怎么地,有些地方看上去始终让人觉得不是那么灵敏。最大的特点就是眼神混浊,另外就是那张嘴巴好像永远关不上似的。脸虽然长得很匀称,而且有点儿像小孩子的,粉嘟嘟的又柔又软,但是却一直在无意义地傻笑。他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将在座的众人看了一个遍。

“直记。”慢慢腾腾地,像是小孩子跟大人撒娇似的,来人朝直记打招呼道。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嘴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口水。

直记眼睛正看着别处,并没有回答他。反倒是八千代听到之后,回答他道:“怎么了,叔叔,您有什么事情吗?”

“哦,哦,千代,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来人把手里拿的东西用力地朝前方伸了伸问道。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我们每个人都吓得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那是一把已经抽出刀鞘的日本刀。日本刀如坚冰一般,冷飕飕地泛着寒光,照得我们畏缩成了一团。

“这个傻瓜!”直记突然站起身,急忙从来人手中将刀夺了过来。

“哪有人会直接提着刀到处跑。刀鞘呢?刀鞘在什么地方?”

“刀鞘在这里呢。”

来人用左手将藏在背后的刀鞘拿出来,慢腾腾递了过去。直记赶忙抢过刀鞘,啪的一声,将刀插进了刀鞘。

“这个东西暂时先放在我这儿。你现在去那边。”

“真的可以吗?要是再出现刚才那样的事情的话,可就糟了。仙石也是个相当的人物了,但只要喝点儿酒就会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那位客人被树根绊倒在地时,我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呢。”

“没事的,没事的。刚才那件事情就请您忘掉吧。这东西我会好好收藏起来的,放在我这里肯定没问题。”

“没问题就好。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来人依旧咧开大嘴不停地笑着,再次环视众人之后关上门,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这个人是谁,直记,刚才这个人……”

八千代替直记回答道:“是我的叔叔。”

“是你的叔叔?”

“是啊,我父亲的弟弟。”

“没什么,就是上一代家长织部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上上一代家长跟家里的用人生的孩子,后来被送到了别人家里当养子。我们家的老爷子也不知怎么地起了善念,把他接了回来。也没什么用,就是吃喝等死。年纪一大把了,连个媳妇儿都还没有。”

“有点儿……”话刚要说出口,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就此打住。有守卫和八千代在场,毕竟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我心里面还是有分寸的。但是,蜂屋却不可能为别人着想。

“什么叫有点儿嘛,明明就是非常,非常傻的二傻子。屋代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古神家这一大家子人,就像混浊的死水一般,血缘相当混乱。无论这家里的哪个人,都不是正常人。不光是身体上,就连精神上也是,都是缺斤短两的家伙。”

没想到守卫忽然间站了起来。他的表情着实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很多时候人只是没到那种时候而已,一旦达到了临界点,即便是再柔弱无能、卑躬屈膝、胆小怕事的人,都会忍受不了某种屈辱,这一点从守卫的表现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此时他脸色苍白,眼睛瞪得极大,火辣辣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他显然有话要说,但是舌头却一再打战,结果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下巴哆哆嗦嗦地不停抖动着。

“你、你、你这个畜生!”

“是畜生又怎么样?哈哈哈,看看你这副熊样,和刚才的那个傻瓜简直一模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再过五六年,你也会变成那副德行。”

蜂屋坐到了椅子上,仍在嗤笑着守卫。只见守卫的双肩上下抖动着,好像肩膀在替他呼吸似的。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始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急得更加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劲儿地跺脚。突然,守卫伸手抓住了摆在钢琴上面的花瓶。

“危险!”我推开椅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蜂屋脖子一缩,花瓶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掉在走廊上,摔得粉碎。

“这个王八蛋。”

蜂屋也急了,他怒目圆睁,踢开椅子跳了起来,接着便要冲向守卫。就在此时,八千代突然及时地走到了两个人中间。

“你们两个赶紧住手。到底想干什么,不觉得很幼稚吗?大家今天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了。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啊?不许你们打架。哥哥,咱们还是去那边待一会儿吧。”说完便拉着守卫的手急匆匆地朝走廊走了过去。

蜂屋十分生气,把牙咬得咯咯响,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盯着走廊那边的两个人看了许久。当忽然意识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是不好意思,没好气地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真是飞来横祸呀。先是差点儿被劈成竹篾,这次脑袋又差点儿被砸得稀巴烂。这难道就是古神家族的待客之道吗?”

“我去把这把刀收起来。”直记也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离开了屋子。

就只剩下我和蜂屋两个人了。蜂屋气鼓鼓地看着直记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我,像是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一边打量,一边问我道:“我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那口气就好像是在审问犯人一般。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直记邀请我过来玩两天,所以……”

“你和这一家人很熟悉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不大熟,我认识的也就是直记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古神家。除了直记以外,和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面。”

“你跟直记是……”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

听了我的话,蜂屋露出满脸的坏笑,说道:“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呢。早就听说你这写了小说也没人看的三流作家,能过着相当奢侈的生活,是因为找了一个有钱的靠山,没想到这个靠山就是直记。也就是说,你经常会替那家伙跑前跑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哈哈哈。”

对于这些侮辱性的言论,我已经听惯了,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或者说,即便心里面有再多的不满与愤怒,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我早就练出来了。

蜂屋见我如此反应,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觉得无趣。

“我可跟你说,直记这个家伙其实是一个虚伪的人。他曾经将一个奇怪的女人关在了小黑屋里,就像关入牢房似的,成天看着不让出来。但是据说两三天前他把那个女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究竟是转移到哪里去了呢?”

“关在小黑屋?”我吃惊地望着蜂屋的脸。

“没错。在屋子后面的树林里,有一座非常奇怪的建筑。很小的西式建筑。无论什么时候,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仅如此,还从外面结结实实地钉上了好多木板。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没有人住的空房子呢,没想到竟然从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着实吓了一大跳。虽然没看到脸,但据我判断,应该是个年轻女子。我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便问八千代……”

“八千代都说了什么?”

“她笑得也很奇怪,跟我说那是直记的恋人。因为精神上出了些问题,考虑到周围人的看法,就把她给藏在了那间空屋子里……”

我觉得自己忽然兴奋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疑惑。如果是直记的女人的话,我肯定会知道。直记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相处时间都不太长,半年就算是长的。替他忙前忙后收拾残局的都是我。虽然我也不大情愿做这样的事,但要是说到他的女人,我应该每个都很清楚才对。要说迄今为止,直记有过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情人的话,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直记还把这个女人藏在了家里。最最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事情竟然是从蜂屋嘴里听到的。说不定是在我参军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认识的女人。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呀?哈哈哈。专业收拾残局者。听到自己经济靠山的秘密被曝光,是不是又在想着赶紧去解决问题啊?真是太失策了。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跟你说这些了。”

“你是说,就在两三天之前,直记把那个女人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是的。他那天叫来了一辆小轿车,然后硬是把那个女人塞进了车里,不知道给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想想啊,事情就发生在前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这个嘛……因为我当时离得比较远,说到模样的话,我也只是大概看了一眼而已,所以具体说不大上来。反正我对这种事情也没多大兴趣。”

听完蜂屋的话,我陷入了沉思。为什么直记会瞒着我这件事情,而且一直瞒到现在?就算是再见不得人的事情,起码他也会让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通常这种情况下他总是会找我寻求意见和帮助的,直记这次是怎么了?不过,对于蜂屋来说,那个女人看来已经不算是什么问题了。

“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很奇怪吗?越想越觉得自己到了一间鬼屋。直记也好,直记的老爹铁之进也好,包括柳夫人,还有守卫,就连八千代也不是省油的灯。噢,对了。还有刚才的那个二傻子……”

“谁是二傻子?”

“守卫的叔叔啊,名叫四方太。那个家伙……”

“要是说鬼屋的话,岂不是把你自己也包含在内了吗?”

“哈哈哈,你说得有道理,还真是这么回事呢。”

“说真的,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是应八千代的邀请才过来的。”

“你很早之前就认识八千代了吗?”

蜂屋冷不丁地将脸转向我,就像是要从我身上搜什么东西似的,不停地打量着我。

“其实也就是最近才认识的。据她自己讲,她是我的忠实崇拜者。可是据我了解,她甚至连哪幅画是我的作品都不知道。然而,她却说第一眼看到我就对我一见钟情,还一定要请我到家里面做客。我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来了。”

“你来之前,知道这个家里有个长得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叫守卫的人吗?”

“开玩笑,这种事情我哪里知道啊。当然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也觉得很吃惊。我说屋代,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赶紧告诉我。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请我来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不是说八千代对你一见钟情吗?”

“不是。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罢了。背后肯定有某些更加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企图。你跟直记是多年的朋友,应该知道个中缘由。知道的话,你就告诉我吧。要不然我老是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一想起来,后脊梁就冒冷汗。”

“你要是觉得害怕的话,干脆趁早离开这里,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听了我的话,蜂屋忽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说道:“你是说,让我就这么丢下八千代不管,来时什么样,回去时还是什么样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那个女人。他奶奶的。这个小贱人。”蜂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算了,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事情的,真是太不应该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让别人看到我的软弱之处。我自己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处理。屋代,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跟你说。”

蜂屋站了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出房间。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蜂屋小市。

藏起妖刀

那天夜里的晚餐吃得真叫尴尬。

古神家族的生活方式和国外比较相似,一天要吃四顿饭。在午饭和晚饭之间,有下午茶时间,主要上一些小点心和茶。所以真正的晚餐,其实要到晚上九点钟左右才开始。

那天晚上出现在西式餐厅里面的,除了直记,还有守卫,以及八千代,另外就是我,而且只有我们四个人。直记的父亲和柳夫人,以及四方太等人都是在日式餐厅里面吃的晚饭。蜂屋说觉得身体不大舒服,所以没有去餐厅吃饭。

说起来的话,作为人见人厌的不受欢迎者,蜂屋的缺席本应使得大家安心才对。然而正相反,众人由于没有见到蜂屋,心里面反倒感觉一阵阵恐慌。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甚至等到饭吃完了,香烟也抽上了,大家依旧是刚才那副凝重的表情,好像是要比赛不说话似的,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对于我来说,眼前的情景令人庆幸。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二。首先是吃饭前喝了酒,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仍然时不时地冲上头顶,以至于自己也没什么想要说的,人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第二个原因在于,因为没有人聒噪吵闹,我可以尽情地欣赏八千代那美丽的面庞和身影。

那天晚上的八千代的确美艳无比。与白天的打扮完全不同,当晚她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佩戴着一条珍珠项链。虽然全身上下只有不多的装饰,但是却越发衬出她的天生丽质。肌肤与珍珠的色泽浑然玉成,分不出来彼此的区别,还有点儿像爬行动物腹部的皮肤,隐隐约约地发出妖艳的光亮。

我时不时地偷看八千代,因她的美丽而沉醉,内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愉悦。不料八千代忽然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直记和守卫也没有想到八千代会有如此的动作,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八千代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着急似的,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摆弄着手绢,一会儿揉乱,一会儿扯平。

“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家要是再这么猜来猜去的话,真的能把人给逼疯了。好吧,好吧,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一方面在为蜂屋的缺席而暗自高兴,但是与此同时,你们也感到害怕。是的,就是这样,我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你们都觉得他没安好心眼儿,总想着打别人的主意……他今天没来这里,肯定是在计划怎么报复。你们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看看你们那战战兢兢的表情就知道了。但是,要我说,像他那样的人,就算是打坏主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不过既然大家都如此心惊胆战的话,我还是过去看看情况吧。”

她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撒娇的孩子,刚一说完便撩起了晚礼服的裙角,露出可爱的双脚,赤脚在地板上走动了起来。

“千代!”直记尖声喊道,他要阻止八千代。

然而八千代只是稍稍地扭了一下头,便径直朝着厨房走了过去。她进了厨房之后,却又很快地走了出来。手里面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摆着两三样食品,以及一只盛满了水的杯子。出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餐厅,顺着餐厅前宽阔的楼梯上楼去了。

“怎么回事,仙石?八千代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此时的我早已惊讶得目瞪口呆,只想赶紧从直记那里找到答案。前一秒钟还在心底暗暗享受着的美丽形象,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免让人觉得心头一凉,备感失落。

“没什么,最近她总是这样。说来其实也挺难为她的,整天被一群跟怪物差不多的家伙缠着,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的,烦都烦死了。估计换成谁都受不了,有点儿情绪上的波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直记大声地笑着,声音干涩,让人感到丝丝寒意,接着他便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修剪指甲的工具,开始认真地修剪起了指甲。守卫听了他的话,哐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放着寒光,久久地紧盯着直记。看到直记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守卫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居心叵测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从口袋里面拿出烟袋,点上火,抽起烟来。

“说别人是怪物,难道你自己就不是怪物吗?”

守卫当时想说的,肯定就是这样的话。

就在此时,哐当一声,从二楼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两个人就好像是被什么物体击中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两个人又同时将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记一心一意地修理着手指甲。守卫手托着腮支在餐桌上,不停地吹着烟圈。两个人虽然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都在一心关注着二楼的情形。而此时的二楼,除了刚才的那一声关门声,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

当然了,这栋房子本来就很大,而且二楼与一楼之间离得也很远,所以说只要关上门,一般的说话声或是其他声音根本听不见。然而,话虽如此,弥漫在房屋里的寂静却着实搅乱了两人的内心,他们苦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直记修剪指甲的速度明显变得越来越快,而守卫嘴里叼着的香烟也渐渐地抖动起来。

我始终关注着眼前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两个人的表现显得滑稽至极,实在让人有种想要嘲笑他们的冲动,真想大声跟他们说一声:看看你们两个那副熊样……不过实际情况是,我感觉到就连我自己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焦躁得无可救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全身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上,不愿意放过来自二楼的任何响动。

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三个男人心里面都清楚,自己内心的愤怒火焰已经被点燃,而且正在无情地炙烤着周围的空气,使其渐渐凝重了起来。我忍受不了这种煎熬,我承受不住这种几欲令人窒息的感觉,我只想张开嘴大声呼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直记突然踢开椅子,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寅太,到我房间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守卫吓了一大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过,直记并不在乎,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大踏步地离开了餐厅。他很快便走到楼梯旁边,准备径直冲上去。

“屋代,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点儿过来!”

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唤自己驯养的小狗一般。片刻间,我有些犹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被守卫这家伙看出来了。他盯着我和直记的脸,来回打量个不停,随后一脸坏笑地说道:“屋代先生,还不赶紧过去。磨磨蹭蹭的,主人可要不高兴了。”

此时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我说过很多次,对于直记一贯盛气凌人的态度,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他动不动就把我当作小猫小狗一般呼来喝去,但是我却始终不以为意。然而,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我一想到就连守卫这样的身体残缺者都能耍我的时候,就禁不住全身像着了火一般,身心俱焚。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是有尊严的。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可怜巴巴的佝偻的话,我肯定会走上前去,将他暴打一顿。

不知道守卫是不是因为觉察到了我的脸色,他的表情开始显得有些畏惧恐慌起来,全身像散了架似的,重又瘫坐到椅子上。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他,走出了餐厅。直记站在楼梯旁边,他还在等着我,眼神显得难以捉摸。看到我过来之后,他二话没说,立刻转过身去,嗒嗒嗒地登上了楼梯。不用说,我自然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匆匆上楼。不过,说句心里话,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已经醉眼蒙胧,就连爬个楼梯都有些吃不消了,直累得气喘吁吁。所以当我好不容易爬到了最后几级台阶,冷不丁撞上人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两脚踩空,差点儿从楼梯上人仰马翻摔下去。

“啊,不好意思。”

和我撞在一起的人同样差点儿摔倒在地,只是由于奋力靠住了墙壁,才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对方正是八千代。

我抬眼一看,八千代披头散发,显得特别凌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不仅如此,身上穿的晚礼服从肩膀到胸部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一对丰满的乳房。我吓了一跳,赶紧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千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搞成这样?”直记站在楼梯上方,声色俱厉地朝着八千代大声喊道。

“嗯,没什么事情。蜂屋那家伙喝醉了酒……”八千代说完这句话后,用力将肩膀处的晚礼服朝上拉了拉,便一溜烟地顺着楼梯从我的身边跑了过去。就在我们俩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不由瞥了她一眼。她肩膀上有一道鲜明的、像蚯蚓一般的抓痕触目惊心地映入我的眼帘。

直记与我四目相对,互相看了好长时间。终于,直记转到一边,连半个字都没有说便抬脚离开。我也始终保持着沉默,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上了楼梯之后,第三个房间便是蜂屋的居住之所。路过门口的时候,我朝房间看了一眼,房门紧锁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一丝灯光,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直记的房间位于走廊的拐角处,需要经过蜂屋的房间。进屋之后,直记小心翼翼地把门紧紧锁住。

“找个地方坐下吧。”

“好的。”

我们两个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掏出香烟,点着了火。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始终一言不发,都只是盯着烟雾的走向。终于,我沉不住气了,首先开口说道:“仙石,你不是有话要说嘛,是什么事?”

“嗯,实际上……”

上半句话已经说出口了,却迟迟没有下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直记打定主意,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身来将手伸进了床底下。

“我要说的就是它。”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东西从床底下拿了出来。原来是白天从四方太手里面收回的日本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看直记的脸。他笑了笑,有点儿像是肌肉痉挛的样子,嘴里说道:“屋代,跟你说了这件事之后,你可能会笑话我。你要是真觉得好笑的话,就尽情地笑吧。不过,我还是要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面害怕得不得了,也担心得不得了。不,并非因为守卫和蜂屋,那两个家伙不过是一时走了点儿狗屎运的两条狗罢了,成天就知道围着八千代转悠,再有就是狗咬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我怕的不是那两个家伙,而是这个,是这把刀。虽然刀上没有任何落款,但是一直以来都有妖刀的称号。”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滑稽,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看到直记那苍白的脸色时,我立刻笑不出来了。不,不仅如此,像直记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一本正经地谈论起只会在评书演义里出现的妖刀,这已经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人不禁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怖气氛。

“老爷子之所以那么害怕这把刀,也是因为我刚才说的原因。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一喝酒就会耍酒疯。另外,由于最近他跟柳夫人之间的感情出现了一些问题,情绪极其不安,所以更加容易喝酒耍酒疯,想想都觉得害怕。他自己也担心哪天一不小心耍起酒疯来,弄不好会提着刀砍死人。换句话说,他现在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控制力了。于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在极力地克制自己,尽量不喝酒。即便喝,也尽可能少喝。然而,即便如此,他心里面还是觉得安定不下来。后来他找到我,求我把这把刀藏到一个他不可能找得到的地方。我便按照他的说法,把刀给藏了起来。但是……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今天这把刀会出现在对面和式房间的壁橱里面呢?”

原来如此。听完他的话,我发觉其中果然有许多隐情。按照直记刚才的述说,仙石铁之进这个人喝完酒耍酒疯时,便犹如一只口渴至极的野兽寻找水源一般,疯狂地到处找寻这把妖刀。那个把刀放进壁橱里面的人,绝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那个人希望用妖刀来引诱铁之进上钩,然后借铁之进之手来制造古神家族的大惨案,而他自己却在一旁默默地隔岸观火便可—这便是直记想要跟我说的。

“嗯,那么当时你究竟把这把刀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把刀藏在佛堂神龛抽屉的最里面。”

“知道藏刀地点的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八千代也知道。我事先跟八千代商量了一下,之后才决定将刀藏到那里。”

“难道会是……八千代她……再说了,像神龛抽屉那种地方,本来就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位置。会不会是有人偶然间打开抽屉……”

“不会的。我跟你说,屋代。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是八千代有意识地把刀从抽屉里面拿出来的。只不过……你看啊,昨天我也说过,八千代患有夜游症。搞不好可能是她在发病的时候,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在睡梦当中将刀拿了出来……”

“不过……即便如此,事情也还是颇蹊跷。你知道,梦其实是潜意识的一种表现,反映的是做梦的人内心的愿望。所以梦游时做出来的行为,也可以看成是平时受到压抑的内心愿望的表达。你不觉得吗?八千代她平时或许有……”

“被你一提醒,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八千代平时最恨的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子。可以说,简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老爷子给大卸八块才觉得解恨。当然了,不仅是老爷子,还包括她的亲生母亲柳夫人。她恨柳夫人,就如同人们憎恶蛇蝎一般。所以说,她可能想利用这把刀,借我老爹的手,把柳夫人给杀了……”

“停一下,你先停一下。别再往下说了,你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我感觉自己身上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慌慌张张地打断直记的话。接下来,我尽可能地使自己恢复平静,就着他的话,补充说道:“事到如今,你刚才所做的那番想象已经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了。就算八千代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如果认定是梦游时的行为的话,她自己应该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再怎么想追究,也不可能找到追究的方法。与其追究发生过的事情,不如赶紧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处理,这才是当前第一要务。为的就是不让今天发生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说得对。实际上,我之所以请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我现在的想法就是,立刻把刀再藏起来,藏到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的地方。为此,我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才行……”

“借助我的力量?”

“没错。”直记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不好意思,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到楼下餐厅看一眼,看看守卫和八千代还在不在。”

我不知直记的真实用意,唯一知道的是一旦自己稍有磨蹭,又会招来大声呵斥,所以赶紧照着他的吩咐走到楼下。守卫和八千代都已经各自回屋了,餐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重新回到直记的房间,将刚才看到的报告给他。听完之后,直记拿起日本刀,站起身来。

“太好了,就趁现在动手吧。”

我们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路过蜂屋房间的时候,无意中朝房门看了一眼,依旧看到从缝隙透出来的灯光,但屋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看来蜂屋这家伙一直开着灯,人早就睡着了。紧邻着楼下餐厅的是直记的书房。房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保险柜,镶嵌在墙壁之中。

直记咯噔噔地转动钥匙,将柜锁打开。接下来,在文字键盘上选择了三个文字,按照顺序依次转动。原来这个保险柜安了两重锁,外面是普通锁,里面是文字键盘锁。文字键盘的符号只要一对上,便会发出哐当一声响,保险柜的门随之打开。

直记把日本刀放进保险柜,随后立即将柜门关上,准备上锁。接着,他转过身来,向我说道:“屋代,这个转盘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保险柜需要设定一个由三个假名组成的密码。什么内容都可以。你想出三个假名,然后转动键盘,帮我设定密码。”

直记一边说,一边教我密码的设定方法。转盘周围一共刻有四十八个假名,这些假名可以组成各式各样的字词。

“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

“有什么过不过的,反正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

直记站起身来,离开保险柜,向窗户那边走过去。我没有办法,只好照他说的那样,想了一个由三个假名组成的词语,从右边开始,按照顺序一步步设定。为了不让人看出痕迹,设定后我又胡乱地转了几下,将转盘上的假名全部打乱。

“弄好了吧?”

直记从旁边走了回来。

“嗯,设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屋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么一设定的话,这个保险柜靠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打开的。我虽然有钥匙,但是却不知道密码。你虽然知道密码,但是却没有钥匙。所以说,如果不是两个人同时出现的话,这个保险柜就没有办法打开。屋代,刚才你设的那个密码,千千万万不要告诉我,就连写在纸上都不可以。你必须把它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不过,仙石,你为什么要这么费事地找我来帮忙?你完全不必找我,或者说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完成刚才的设定。为什么没那么做?”

“哎呀,那种事无所谓啦。这下我可算放心了。以后无论因这把刀发生再怎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我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免掉自己身上的责任。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打破天,也不可能把这个保险柜打开。”

说完之后,直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如同终于卸掉了久背在身的重负一般。但是,对于我来说,真是一头雾水,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诡异,料想他只怕早已经变得有些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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